20世紀初,敦煌藏經(jīng)洞文書現(xiàn)世。其中,講經(jīng)文、變文、話本、詞文、俗賦、論議、曲子詞等大量的說唱文本引起了學人的關注。本文也是一篇劇本投稿的論文范文,主要論述了敦煌說唱文本中的插詞。
〔摘要〕 插詞是講經(jīng)、論議、轉(zhuǎn)變、說話等說唱伎藝中插入的用于唱誦的韻文。從類型來說,插詞可分為既定插詞和擬定插詞。從文體來說,插詞主要包含詩、詞、曲、賦、隱語等。從位置來說,插詞可位于說唱文本的開篇、正文、結(jié)尾等位置。說唱文本中的插詞借助說唱伎藝,在民間廣為流傳,甚至脫離文本單獨流傳。既定插詞作為韻文部分,一直保留在說唱文本當中,并隨之一起流傳。擬定插詞即可能為原說唱文本中的插詞,后單獨流傳的韻文,學界據(jù)此可能擬測、還原說唱文本。
〔關鍵詞〕 說唱文本;說唱伎藝;既定插詞;擬定插詞;韻文
學界希望借助敦煌說唱文本深入探討民間文學、俗文學的形成、分類、體制、演播方式等,開啟研究中國古代俗文學、認識文學史的新視野。“敦煌遺書中的唐五代講唱作品……開拓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型藝術表演形式,在傳統(tǒng)的詩文范圍外,闖出一條說、唱、演結(jié)合的新路子,為宋元以后盛行的樂曲系和詩贊系講唱伎藝、話本小說、章回演義小說、戲劇等的發(fā)展,奠定了堅實的基礎,這在我國文學發(fā)展史上可說是件劃時代的大事,值得認真探討。”〔1〕從宏觀上說,目前敦煌說唱文本研究可分為三類:第一,說唱寫本研究,以敦煌說唱寫本為主體,研究寫本的語言、結(jié)構、思想等;第二,以敦煌說唱文本為對象的歷史研究,探索說唱文本在文學史、斷代史、俗文化研究史中的地位;第三,以敦煌說唱文本為對象的文化研究,包含思想史、文化史、傳播史研究,如敦煌說唱文本和三教的關系等。敦煌說唱文本研究取得了很多成就,但有些問題仍然值得進一步探討,比如P.5039號《孟姜女變文》(擬題)和P.2809號、P.3911號、P.3319號、P.3718號《搗練子》曲子詞的關系,P.2305號《無常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(擬題)的性質(zhì),P.3213號《伍子胥變文》(擬題)中的藥名賦和民間“說話”的關系,P.2838號、S.1441號《云謠集雜曲子》中部分使用故事敘述、對話、問答的曲子詞的性質(zhì),P.3697號《季布罵陣詞文》的性質(zhì)等。本文擬從“既定插詞”“擬定插詞”的角度入手,探討上述問題。
一、敦煌說唱文本中的既定插詞
鄭振鐸先生《明清二代的平話集》指出,話本的正文里附插著不少詩詞,它們通常由“但見”“怎見得”“真?zhèn)是”“果謂是”等具有特征的詞語引出,這些穿插在話本中的可以唱誦的韻文便是“插詞”!2〕事實上,不僅話本,唐代傳奇小說、變文、講經(jīng)文等韻散相間的文本中皆保存了大量的“插詞”。從發(fā)展流變來說,插詞具有兩種形態(tài):既定插詞和擬定插詞。既定插詞作為韻文部分,一直保留在傳奇小說、變文、話本等說唱文本當中,并隨之一起流傳。以唐傳奇《東陽夜怪錄》為例,成自虛于渭南縣夜行,投宿于東陽驛南佛舍,遇到八個奇怪的人:老病僧高公(橐駝)、盧倚馬(烏驢)、朱中正(牛)、敬去文(犬)、奚銳金(老雞)、苗十者(貓)、胃藏瓠(刺猬)、藏立兄弟(刺猬),八人相與談誦詩文,酣暢淋漓。在談詠過程中,八人將生世、相貌、姓名、官職等以拆字、諧音、典故、雙關等隱語表示。這些詩作,皆可稱為“既定插詞”。
敦煌說唱文本中保留了大量的插詞,主要包含詩、詞、曲、賦、隱語等。茲舉典型三例說明:
其一,以S.5437號《漢將王陵變》為例。楚漢兩軍對陣,漢軍處于劣勢。為扭轉(zhuǎn)戰(zhàn)局,王陵與灌嬰請求偷斫楚營。二人偷襲成功,楚軍亡五萬人,傷二十余萬人。項羽大怒,捉來王陵之母。王陵知悉,欲救其母。陵母獲悉,以招降為由借來太阿寶劍,自刎取義。王陵之事,詳見《史記・陳丞相世家》和《漢書・王陵傳》。說唱藝人以史書為據(jù),附會增益。“大抵史上大事,即無發(fā)揮,一涉細故,便多增飾,狀以駢麗,證以詩歌,又雜諢詞,以博笑噱。” 〔3〕從語言來看,韻散相間,敘述吟唱,循環(huán)往復。散文部分以四六言為主,或夾雜白話,韻文部分以七言白話詩為主。文中保留了不少民間講說的套語,如“二將斫營處謹為陳說”“說其本情處若陳說”“其母遂為陳說”“而為轉(zhuǎn)說”“若為陳說”等。在標志性的套語之后,常插入韻文。如:
從此一鋪,便是變初。
此是高皇八九年,自從每每事王前,寶劍利拔長離鞘,雕弓每每換三弦。
陵語“大夫今夜出,楚家軍號總須翻,選揀諸臣去不得,將軍摜甲速攀鞍。”
灌嬰大夫和曰:
“自從揮劍事高皇,大戰(zhàn)曾經(jīng)數(shù)十場,小陣彭原都無數(shù),遍體渾身刀箭瘡。
不但今夜斫營去,前頭風火亦須湯。白羽新雕一百雙,龍劍初磨利若霜。
儻(當)若今夜逢項羽,斬首將來獻我王。”〔4〕
這樣的插詞既淺顯通俗,又押韻對偶,富有韻律和節(jié)奏,亦俗亦雅,喜聞樂見,是敦煌說唱變文中插詞的主要形態(tài)。S.328號《伍子胥變文》(擬題)、P.2553號《王昭君變文》(擬題)、S.4654號、P.2721號背面《舜子變》、S.5511號《降魔變文》等皆插入了這樣的詩歌,有的推動情節(jié)發(fā)展,有的為說話內(nèi)容。從文體來說,主要包含五言、六言、七言、雜言等形式。其中,七言居多,五言為次。從位置來說,插詞一般位于標志性的套語之后。
其二,以P.2133號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為例。茲錄部分如下:
經(jīng):以無我人等,修一切善法,即得菩提。
所言“善法”者,乃至“即非是名”也。兩段不同,且當?shù)谝还麩o所得者。菩提名有三:一、性凈菩提,二、平等菩提,三、方便菩提。言是法平等,無高下者即是法身菩提,在于六道身中,亦不減下。在佛身中亦不增高,名平等菩提也。
菩提大道本來圓,妙法多能助世間,
不減不增平等義,無高無下盡同旅。
六道身中無欠少,諸佛身上不遍多, 草木以來沾般若,叢(�q)林盡有六波羅。
悲愿泣,或歡歌,或時相遇或蹉跎,
悟了還同佛境界,迷時依(衣)舊卻成魔。
也剛筑,也柔和,虛空逼塞滿娑婆,
此□如來平等義,修何善法唱將羅!5〕
P.2133號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依據(jù)姚秦鳩摩羅什翻譯的《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(jīng)》敷演而成。在講經(jīng)過程中,說唱之人要用韻散相間、通俗易懂的方式宣講佛經(jīng)。他們首先唱經(jīng)文,接著闡述經(jīng)文,然后對經(jīng)文和闡述部分加以提煉和演唱。一般而言,演唱的部分為韻文,稱為佛曲。作為插詞的佛曲在講經(jīng)文中反復使用,十分常見。
其三,以賦、歌、文、隱語等為插詞。唐人還慣以藥名作隱語入詩文及民間小說,如P.3213號、S.6331號、S.328號、P.2794號背面《伍子胥變文》(擬題)。文本以藥名作對話,推動故事情節(jié)發(fā)展。伍子胥在逃難過程中遇到了自己的妻子,妻子以藥名賦相問:
其妻遂作藥名詩問曰:“妾是仵茄之婦細辛,早仕(是)于梁,就禮未及當歸,遣妾閑居獨活。蒿莨姜芥,澤瀉無憐;嘆檳榔,何時遠。近聞楚王無道,遂發(fā)材狐之心,誅妾家破芒消,屈身苷。葳蕤怯弱,石膽難當,夫怕逃人,茱萸得脫。潛形菌草,匿影藜蘆,狀似被趁野干,遂使狂夫莨菪。妾淚憶沾赤石,結(jié)恨青箱。野寢難可決明,日念舌干卷柏。聞君乞聲厚樸,不覺躑躅君前,謂言夫�俾竺牛�遂使蓯蓉緩步。看君龍齒,似妾狼牙,桔梗若為,愿陳枳殼。”
子胥答曰:“余亦不是仵茄(五加)之子,不是避難逃人,聽說途(余)之行李。余乃于巴蜀,長在藿鄉(xiāng),父是蜈公,生居貝母,遂使金牙采寶,之子遠行。劉寄奴是余賤朋,徐長卿為貴友。共渡�Z河,被寒水傷身,二伴芒消,唯余獨活。每日懸腸斷續(xù),情思飄�u。獨步恒山,石膏難渡。披嚴巴戟,數(shù)值柴胡,乃憶款冬,忽逢鐘乳。流心半夏,不見郁金。余乃返步當歸,芎窮至此。我之羊齒,非是狼牙。桔梗之情,愿知其意。”〔6〕
《伍子胥變文》(擬題)依據(jù)《左傳》《史記・伍子胥列傳》《吳越春秋》中的相關記載敷演而成,是唐五代時敦煌地區(qū)流行的民間說唱文本。其中,“說唱藥名”占了大量的篇幅。由此可知,唐時民間說唱藝人已經(jīng)能夠熟練使用藥名、花名等進行講說。宋人“說話”節(jié)目中已設“藥名”一項,宋元瓦舍中也有相關“說話”表演節(jié)目,如《神農(nóng)大說藥》《講百果爨》《講百花爨》《講百禽爨》《星象名》《果子名》《草名》等。“《武林舊事》(卷六)載說藥有楊郎中、徐郎中、喬七官人,則南宋亦有之。其說或借藥名以制曲,或說而不唱,則不可知;至講百果、百花、百禽,亦其類也。”〔7〕同時,據(jù)明陳鐸《秋碧軒稿》載《嘲川戲》記載,明代民間說藥名、花名、人名的伎藝非常普遍,除了一人數(shù)說表演外,還有二人表演。其中一人說藥名,另外的人用花名或人名相對。
著名小說《西游記》第三六回“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”亦錄一首藥名詩:
悟空啊!我自從益智登山盟,王不留行送出城。路上相逢三棱子,途中催趲馬兜鈴。尋坡轉(zhuǎn)澗求荊芥,邁嶺登山拜茯苓。防己一身如竹瀝,茴香何日拜朝廷?〔8〕
這首詩中,益智、王不留行、三棱子、馬兜鈴、荊芥、茯苓、防己、竹瀝、茴香等都是藥名。唐僧師徒出長安已近五個年頭,離西天又遙遙無期,唐僧忍不住對悟空抱怨,以藥名作隱語。大唐三藏法師玄奘西天取經(jīng)的故事源于玄奘弟子辯機的《大唐西域記》和慧立、彥琮的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,并在民間廣為傳播。此后,南宋《大唐三藏取經(jīng)詩話》,金院本《唐三藏》《蟠桃會》,元雜劇《唐三藏西天取經(jīng)》《二郎神鎖齊大圣》等皆以此為題材,吳承恩正是在民間說唱文本的基礎上完成了《西游記》。上文所錄這一段話,應源于民間說唱伎藝。
二、敦煌說唱文本中的擬定插詞
擬定插詞,即可能為原說唱文本中的插詞,后單獨流傳的韻文。在傳抄過程中,文本可能呈現(xiàn)兩個方面的變化。首先,韻文部分減少,文本慢慢演變?yōu)楣适侣砸净蚬适聰洷,文本的說唱體例逐漸隱而不顯。其次,韻文部分可能脫離散文部分單獨流傳,二者之間的關聯(lián)性逐漸隱而不顯。敦煌遺書中現(xiàn)存多種變文,通篇韻散相間,是典型的說唱文本。然而,S.2204號《董永變文》(擬題)和P.4524號《降魔變文》(畫卷)例外。S.2204號寫卷故事首尾完整,但通篇幾乎全為韻文,只有少量散文提示語,如“路逢女人來委問”“董永向前跪拜”等。P.4524號寫卷正文為《降魔變文》的畫卷,背面為唱辭,只有韻文,沒有散文。根據(jù)相關的其他寫卷來看,兩個寫本當為原來說唱文本中的插詞。然而,二者又有區(qū)別,S.2204號“文義多有前后不相銜接處,疑原本有白有唱,此則只存唱詞,而未錄說白。”〔9〕P.4524號寫卷卻完全看不出散文脫離的痕跡。反過來說,今天可見的部分單獨流傳的韻文,當時可能為說唱文本中的插詞,稱“擬定插詞”,學界據(jù)此可能擬測、還原說唱文本。
茲舉典型數(shù)例說明:
其一,以曲子詞為插詞。以孟姜女故事為例,敦煌寫卷中關于孟姜女故事的寫本主要有P.5039號、S.8466號、S.8467號、Дx.111018號、P.5019號、BD.11731號《孟姜女變文》(擬題)和P.2809號、P.3911號、P.3319號、P.3718號《搗練子》曲子詞。
P.5039號《孟姜女變文》首尾皆缺,并無標題。韻散相間,韻文部分有引文,稱“古詩”。從S.8466號和S.8467號來看,“8467首尾下均殘,存26行;8467首尾上均殘,存23行。兩件紙質(zhì)、書法均同,應系同一寫本。據(jù)內(nèi)容判斷,原本為可以上下對接的一件寫本,今中間有缺,8466之第4行應與8467的第一行相對。……內(nèi)容為七言通俗詩,記為征夫制寒衣事。據(jù)文中‘榆林長城’、‘秦王’等詞,推測為《孟姜女變文》的前半……”〔10〕榮新江先生認為,S.8466號與S.8467號記為“征夫制寒衣”事,與P.5039號殘存部分“□貴珍重送寒衣”接續(xù),可視為《孟姜女變文》的前半段。張鴻勛先生認為,“可以從說唱用語上加以考察,看它們是否有相同或相近之處。在這方面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幾件卷子中都提到長城、孟姜女、秦王、塞北,這些人名或地名之間不少相同或相近點。”“在表述上,更是存在著極為相近的含意。因此,將這兩個新發(fā)現(xiàn)的殘篇,看作《孟姜女變文》的‘前半’,大致不會有誤。”同時,先生還推測兩件殘篇的內(nèi)容是:“‘良人帶甲遠從征’的閨婦,在肅殺的深秋,永夜難眠,淚濕孤枕,聽著陣陣傳來的‘寒雁哀鳴’聲、回蕩著的砧杵聲,想到‘切骨冷’的塞外,不由引起對‘連年累不歸’的‘征夫’的深深思念,遂與‘女伴相將營搗練’,‘頻挑金燭燈’,要為征夫趕制寒衣。”〔11〕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,S.8467號寫本中有“贈搗(禱)練篇一首”的標題,題下無辭,可與P.2809號、P.3911號、P.3319號、P.3718號寫本中關于孟姜女故事的《搗練子》曲子詞對比閱讀。從標題來看,兩者基本相同;從內(nèi)容來看,二者都和孟姜女故事有關。
其中,P.2809號載孟姜女曲子二首,茲錄如下:
孟姜女,犯梁清,一去煙山更不歸。造得寒衣無人送,不免自家送征衣。
長城路,實難行,乳酪山下雪�。吃酒則為隔�病,愿身強健早還歸。
(同前)當前立,拜詞娘,不角眼中淚千行。勸勸你耶娘小悵望,為吃他官家重衣糧。(詞)娘,入清房,莫將生分向耶娘。君去前程但努力,不敢放慢向公婆!12〕
該寫卷另載失題《勸善文》、《望江南》三首、《酒泉子》二首、《楊柳枝》一首。勸善文是歌場常見的演說作品,《望江南》是頌揚敦煌歸義軍之作,勸善文并后文幾首曲子皆是同臺說唱內(nèi)容。
P.3911號寫本載“孟曲子《搗練子》平”,茲錄如下:
孟曲子《搗練子》平
孟姜女,犯梁妻,一去煙山更不歸。造得寒衣無人送,不免自家送征衣。
長城路,實難行,乳酪山下雪紛紛。吃酒則為隔�病,愿身強健早還歸。
(同前)堂前立,拜詞娘,不覺眼中淚千行。勸你耶娘小悵望,為吃他官家重衣糧。
(詞)父娘了,入妻房,莫將生分向耶娘。君去前程但努力,不敢放慢向公婆!13〕
該寫卷另載失題曲子(“羊子遍野”)、“《望江南》平”三首、“《酒泉子》平”一首,皆為當時曲子詞,當時稱為“曲子”,“平”為演唱方式。P.2809號與P.3911號寫本幾乎一致,寫本中皆載有孟姜女故事的曲子詞、演繹歸義軍故事的《望江南》和《酒泉子》。
P.3718號寫本,正面載17位敦煌歸義軍時代的邈(貌) 真贊,背面載《搗練子》六首和一些零散的句子。下一行寫“曲子名目”,再下一行寫“云已蓋”“對白棉”“孟姜女”“長城下”“刃成亮”“娘子好”等,多采用同音習見之字,錯誤甚多,為聽寫之作。S.8466號與S.8467號孟姜女故事與P.2809號曲子詞上闋及P.3718號曲子詞第二首內(nèi)容相似。故項楚先生認為,“這兩卷殘詩也有可能是長篇孟姜女韻文的一部分。”〔14〕
從這幾個寫本來看,唐五代時敦煌地區(qū)民間盛行演說孟姜女故事。演說形式為散文敘說,韻文唱誦,韻散相間。其中,韻文部分常為觀眾析出,另題名“孟曲子”或“曲子名目”。曲子詞和長篇孟姜女故事文本之間的主要關聯(lián)是S.8467號寫本“贈禱(搗)練篇一首”,即《搗練子》曲子詞實為民間講述孟姜女故事的插詞。
此外,S.1441號背面的《云謠集雜曲子》以征夫、思婦的題材為主題,采用敘述、對話、問答等手段,帶有說唱故事的痕跡,可能為原說唱伎藝中的“插詞”,稱“擬定插詞”。以《鳳歸云》四首為例,茲錄如下:
征夫數(shù)載,萍寄他邦。去便無消息,累換星霜。月下愁聽砧杵,擬塞雁行。孤眠鸞帳里,枉(往)勞魂夢,夜夜飛揚。想君薄行,更不思量。誰為傳書與,表妾衷腸。倚牖無言垂血淚,暗祝三光。萬般無那處,一爐香盡,又更添香。
綠窗獨坐,修得為君書。征衣裁縫了,遠寄邊隅(虞)。想得為君貪苦戰(zhàn),不憚(旦)崎嶇。終(中)朝沙磧里,山憑三尺,勇戰(zhàn)奸愚。豈知紅臉,淚滴(的)如珠。枉(往)把金釵卜,卦卦皆虛;陦籼煅臒o暫歇,枕上長噓(虛)。待公卿回故日,容顏憔悴,彼此何如。
幸因今日,得睹嬌娥。眉如初月,目引橫波。素胸未消殘雪,透輕羅。朱含碎玉,云髻婆娑。東鄰(�R)有女,相料實難過。羅衣掩袂,行步逶逶迤。逢人問語羞無力,態(tài)嬌多。錦衣公子見,垂鞭立馬,腸斷知么(磨)。
兒家本是,累代簪纓。父兄皆是(事),佐國良臣。幼年生于閨閣,洞房深。訓習禮儀足,三從四德,針織(指)分明。娉得良人,為國遠長征。爭名定難,未有歸程。徒勞公子肝腸斷,謾生心。妾身如松柏,守志強過,魯(曾)女(父)堅貞。〔15〕
從述材料來看,第一首是閨中思婦對征夫的思念。丈夫出征數(shù)年,音信全無。思婦月夜難眠,聽搗衣砧杵。書信不能傳遞,心中的愁緒也無法排解,只能一爐一爐地添香。第二首描寫思婦給丈夫?qū)懶,為征人縫衣,寄到邊關,訴說相思之苦和擔憂之情。第三首是錦衣公子對東鄰女的表白。詞作從月眉、橫目、素胸、朱唇、云髻、羅衣、行步等方面描寫了東鄰女子的美麗。錦衣公子騎馬而過,一見鐘情,立馬表白。第四首是東鄰女子略陳家世、表明堅貞的自說。女子原是官宦之家,從小受到良好的家教,熟知禮儀,三從四德。父兄都是國之棟梁,如意郎君為國遠征,至今未回。她立志為夫守潔,堅貞不渝。四首曲子詞各自具有強烈的敘事性和代言特征,相互關聯(lián),彼此呼應,形成豐富的故事結(jié)構。如果將思婦和東鄰女視為一人,四首曲子詞已然勾勒了一個故事雛形。雖然曲子詞背后的故事原型和說唱文本已不可知,但是四首曲子詞擬為講說的“擬定插詞”。
不僅如此,S.1441號《云謠集雜曲子》寫卷中的《天仙子》二首、《竹枝子》二首、《洞仙歌》二首、《破陣子》四首、《浣溪沙》二首、《柳青娘》二首等,皆和這個主題有關。這個寫卷,顯然是抄錄者有意編錄而成。這種有意的選擇、編錄還見于佛曲,比如“針對特定活動而輯的布薩短偈集(書于單張紙的S.2580及P.3221)、依特定主題曲目所輯的百歲篇集(S.2947、S、5549及冊子本P.3821)、勸說出家與道場經(jīng)驗的歌曲選集(如S.0779、S.1497、S.1947卷皆以《早出纏》《樂入山》《樂住山》《辭道場贊》等贊歌曲子為中心,再聯(lián)綴若干勸人出離凡塵、安住于道場修行及描寫道場生活的歌曲)、禪宗詩贊《心海集》殘卷(S.3016、S.2295等卷,以其聯(lián)章及套語運用的情形觀之,此集之詩贊可能可以供作演唱之用)、禪師與衛(wèi)士逢遇歌曲集(S.3017、S.5996、P.3409等卷將六禪師與七衛(wèi)士相逢對贈歌曲聯(lián)綴而成的歌曲集)。”其中,有的佛曲“顯然是經(jīng)過刻意安排,編輯而成,且有明顯編寫的體例,可搭配運用于某些特定的場合,甚至已標定名目,專用于一,并有歌曲運用之相關說明者。”〔16〕 再以P.2838號背面、P.3251號二首詞作為例,茲錄如下:
絲碧羅冠,搔頭綴髻鬢,寶裝玉鳳金蟬。輕輕敷(浮)粉,深深長畫眉綠,雪散胸前。嫩臉紅唇,眼如刀割,口似朱丹。渾身掛異種羅裳,更熏龍腦香煙。屐子□齒高,慵移步雨足恐行難。天然有靈性,不娉凡。教(交)招事無不會,解烹水銀,煉玉燒金,別盡譜篇。除非卻應奉君王,時人未可趨顏。
兩眼如刀,渾身似玉,風流第一佳人。及時衣著,梳頭京樣,素質(zhì)艷麗情春。善別宮商,能調(diào)絲竹,歌令尖新。任從說洛浦陽臺,謾將比并無因。半含嬌態(tài),逶迤換步出閨門。搔頭重,慵�m不插,只把同心。千遍捻弄,來往中庭,應是降王母仙宮,凡間略現(xiàn)容真!17〕
兩首詞作皆見于P.2838號背面,無題,著重刻畫了一個清艷脫俗、多才多藝的美人。第一首詞先從別致的冠髻、清秀的妝容、綠眉雪胸、刀眼朱唇等方面描寫了女子的明艷動人,又從異種羅裳、龍腦香煙、屐子齒高等反襯女子的與眾不同。不僅如此,她還冰雪聰明,解烹水銀、煉玉燒金等都一學就會。第二首詞又見于P.3251號,題“御制林鐘商內(nèi)家嬌”!18〕該詞和第一首內(nèi)容相似,從刀眼、玉身、衣著、發(fā)飾、歌舞等方面描寫女子的美麗嬌羞。任半塘先生將其定義為“歷史意義樂工作品”,這一組作品帶有濃厚的歷史性,稱為“楊妃本事二首”!19〕是否演繹楊妃本事,尚無確鑿的證據(jù),但其敘事特征卻得到了學界的認同。因此,兩首詞作可能為講說的韻文部分,也即“擬定插詞”。
再以S.2607號《傷蛇曲子》為例,茲錄如下:
傷蛇曲子
聽說昔時隨(隋)侯,奉命出使行□!酢鮽R欲喪,眼中□淚流,血染路傍。□開展芝囊,取藥封裹,□□□□□□!鯕w日,見玉帝,□□□□!酢酢酢!跎吒囊住C删酢酢酢,□□□□。其蛇晝夜□□,□□□□□堂!20〕
這一首詞作雖然殘缺,但可略知故事概要。詞作主要講述了隋候救蛇、其蛇報恩的故事。開篇即用“聽說昔時”,這是變文等說唱文本的套語,如《漢將王陵變》開篇用“憶昔”,《伍子胥變文》開篇用“昔周國欲末”,《前漢劉家太子傳》開篇用“昔前漢欲末之時”,《韓朋賦》開篇用“昔有賢士”,具有明顯的說唱文本的特征。“聽說昔時隋侯,奉命出使”“開展芝囊,取藥封裹”等,令人聯(lián)想此詞應有相應的故事情節(jié)。隋侯救蛇、其蛇報恩的故事見于《淮南子》,此后民間流傳頗廣。敦煌遺書王梵志詩《貧人莫簡棄》即言此事,《伍子胥變文》(擬題)中亦有相關情節(jié)。
此外,P.3128號背面《浣溪沙》一首內(nèi)容和本首頗有關系,茲錄如下:
浣溪沙
結(jié)草城樓不忘恩,些些言語莫生嗔。比死共君緣外客,悉安存。百鳥相依投林宿,道逢枯草再迎春。路上共君先下拜,如若傷蛇口含真。〔21〕
這首詞作引用佛教用語,弘揚報恩、息爭、共存、修善的思想。王小盾先生認為,“這是一篇佛教色彩很強的講唱辭,很可能就是佛教唱詞。”“傷蛇報恩故事的流行,同儒佛二教的勸善講唱有關。故《傷蛇曲子》可以判為此種講唱辭。”〔22〕因此,S.2607號《傷蛇曲子》和P.3128號《浣溪沙》擬為當時講說中的韻文部分,即“擬定插詞”。
再以P.3821號二首曲子詞為例,茲錄如下:
攻書學劍能幾何,爭如沙塞騁僂羅。手執(zhí)六旬槍似鐵,明月,龍泉三尺斬新磨?傲w昔時軍伍,謾(滿)夸儒士(仕)德能康。四塞忽聞狼煙起,問儒士(仕),誰人敢去定風波。
征服僂羅未是功,儒士(仕)僂羅轉(zhuǎn)更加。三尺張良非(飛)惡弱,謀略,漢興楚滅本由他。項羽翹據(jù)無路,滅后難消一曲歌。霸王虞姬(矩)皆自刎(別)。當本,便知儒士(仕)定風波!23〕
兩首詞作是問答體,第一首是武士之問,第二首是儒士之答。武士以為,縱然飽讀詩書,卻不能為國征戰(zhàn)。狼煙四起之時,只有武士才能持槍,馳騁沙場。儒士以為,張良三尺,卻可以滅楚興漢。項羽神勇,卻只能自刎烏江。由此可知,儒士亦能運籌帷幄之中,決策千里之外。唐五代時期,民間說唱伎藝中的“論辯”一類盛行。敦煌本《晏子賦》《茶酒論》《孔子項�相問書》等皆是二人對口之作,互相戲謔、辯論爭鋒以及幽默詼諧的語言是吸引觀眾的重要因素。五言體的《燕子賦》《晏子賦》《茶酒論》等和民間流行的“論議”伎藝有關,是重要的說唱文本。當時民間應有“儒士”“武士”爭長取勝的說唱節(jié)目和文本,如同茶酒辯論一樣。上述兩首詞作只是其中的韻文部分,即“擬定插詞”。
其二,以P.2305號背面《無常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(擬題)為例。茲錄部分如下:
西方好,卒(雜)難論,實是奢花不省聞,忽爾這身生那里,千年萬歲沒沉淪(輪)。濁世溺,不須論,八苦三災豈忍聞,好行未曾行一點,不依公道望千春。刀山耀日,劍樹凌云,何曾安樂,業(yè)火燒身。動說十劫五劫,不曾快活逡巡,爭如凈土,菩薩為鄰。閑向八德池中弄水,悶來七重樹下游春;�O寶殿,或禮經(jīng)文;蝌(qū)孔雀,或臂加凌,或來升瑞采(彩),或去入祥云;蚣闯康菍毜,或時夜禮慈尊。鎮(zhèn)聞妙法,常歷耳根,到彼永超生死,因茲漸得佛身。日晚且歸須去,阿婆屋里干嗔。
且人生一世,喻若漂蓬,貴賤雖殊,無常一蓋。上至帝主,下及庶民,富貴即有高低,無常且還一種。故無常經(jīng)云:上生非想處云云。
上三皇,下四皓,潘岳美容彭祖少,將為紅顏一世中,也遭白發(fā)驅(qū)摧老。
文宣王,五常教,夸騁文章詞麗藻(操),將為他家得久長,也遭白發(fā)驅(qū)摧老。
說西施,妲己貌,在日紅顏夸窈窕,只留名字在人間,也遭白發(fā)驅(qū)摧老。
或是僧,或是道,清凈蓮臺持釋教,將為無常免得身,也遭白發(fā)驅(qū)摧老。
或經(jīng)營,或工巧,聞斗樣尖新呈妙好,假饒富貴似石崇,也遭白發(fā)驅(qū)摧老!24〕
一般而言,講經(jīng)文本先引用經(jīng)文,再對引用的經(jīng)文加以闡釋,然后用韻語提煉經(jīng)文和闡釋部分。但是本卷卻不同,本卷由三段《無常經(jīng)》經(jīng)文分成三個框架,每個框架內(nèi)插入韻文,結(jié)尾附“解座文”。其中,韻文以“三三七七七”體為主。同時,原卷缺題。因此,寫卷的性質(zhì)、用途,引起了學者的廣泛討論。啟功先生以為,文中有三段《無常經(jīng)》經(jīng)文,擬題《無常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。周紹良先生認為,該寫卷只有三段經(jīng)文,并非通篇敷演經(jīng)書,且全卷為七言韻語,與一般意義上的講經(jīng)文體制不合。他認為,文中多類似“解座文”之語,擬定為“解座文匯抄”。王重民先生認為,“這一篇是否是講經(jīng)文,以至是否是無常經(jīng)的講經(jīng)文,都還有待考證。巴黎藏的題為普勸四眾依教修行的十二時,不但和這一篇有些詞句相同,全篇都是三三七的句法,格式也幾乎一樣。”〔25〕潘重規(guī)先生認為,“此篇與八相押座文頗相似。疑此篇為講無常經(jīng)押座文,或普通泛論無常之押座文。”〔26〕王小盾先生則將這篇文章定性為“聯(lián)章歌辭”!27〕 通篇為韻文的寫本,形成原因主要有兩種:一,講誦時即為純韻文,抄寫者據(jù)實抄錄;二,講誦時韻散相間,抄寫者根據(jù)需要僅抄取其中的韻文,應非當時講說的全部內(nèi)容,也非“解座文匯抄”,而是《無常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中的部分。但目前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另外的《無常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的寫本,故證據(jù)不足。且據(jù)引文第一段來看,此段敷演的是《阿彌陀經(jīng)》。①從原文來看,“說多時,日色被,珍重門徒從座起,明日依時早聽來,念佛階前領取偈。”“說多時”意味著原卷篇幅應該很大。但該寫卷篇幅較小,應非當時講說的全部內(nèi)容,也非“解座文匯抄”,而是當時講說的部分內(nèi)容。同時,從“且晚且須歸去,阿婆屋里干嗔”“說多時,日色被,珍重門徒從座起,明日依時早聽來,念佛階前領取偈。”“更擬說,日西垂,坐下門徒各要歸”“念佛各自歸家,明日卻來相伴”〔28〕等“散座”四次來看,P.2305號《無常經(jīng)講經(jīng)文》(擬題)應為講說過程中某四天的內(nèi)容,且僅為韻文部分,即“擬定插詞”。因為易于記誦或其他原因,它們被保存至今。
其三,以P.3697號《大漢三年季布罵陣詞文》為例。茲錄部分如下:
大漢三年楚將季布罵陣漢王羞恥群臣拔馬收軍詞文:
昔時楚漢定西秦,未辨龍蛇立二君。
連年戰(zhàn)敗江河沸,累歲相持日月昏。
漢下謀臣真似雨,楚家猛將恰如云,
各佐本王爭社稷,數(shù)載交鋒未立尊。
后至三年冬十月,沮水河邊再舉軍,
楚漢兩家排陣訖,觀風占氣勢相吞!29〕
《大漢三年季布罵陣詞文》,又名《捉季布傳文》,F(xiàn)存十個寫本,分別為P.3697號、P.2747號、P.2648號、P.3386號、P.3197號、S.5440號、S.2056號、S.5439號、S.5440號、S.5441號、S.1156號。該寫卷標題混亂,P.3697號寫本首尾沒有缺損,題《捉季布傳文》,P.3386號寫本末題“大漢三年季布罵陣詞文一卷”〔30〕, S.5441號寫本末題“太平興國三年戊寅歲四月十日記。泛孔目學仕郎陰奴兒自手寫季布一卷。”〔31〕從形式來看,《捉季布傳文》全篇皆七言韻文,押320韻,共640句,4474字。以七言韻文作為唱詞,在唐代民間說唱伎藝中極為常見。但是為何這個寫本又作《捉季布傳文》?當時的說唱藝人或用散文敘說季布故事,用韻文唱誦其中的《季布罵陣詞文》。作為說唱文本的季布故事,稱為“傳文”,作為唱詞的《季布罵陣詞文》,稱為“詞文”。從內(nèi)容說,“季布罵陣”擬為《捉季布傳文》故事的一部分,也即“擬定插詞”。后來羅貫中作《大唐秦王詞話》,以散文敘說,韻文唱誦,對話處幾乎皆用韻文,如第六十回李世民與宇文寶的對話,皆用七言韻文,類似《季布罵陣詞文》。
其四,以P.3645號、S.1156號《季布詩詠》為例。茲錄部分如下:
漢高皇帝詔得韓信于彭城,垓下作一陣,楚滅漢興。張良見韓信殺(煞)人較(交)多。張良奏曰:“臣且唱楚歌,散卻楚軍。”歌曰:“
張良奉命入中營,處分兒郎速�聽,
今夜揀人三五百,解踏楚歌總須呈。
張良說計甚稀(希)有,其夜圍得楚家營,
恰至三更調(diào)練熟,四畔齊唱楚歌聲。……”
詞曰:
“今年蕭率度濠梁,玉霜芬芬滿澗霜;
丈夫既得高官職,如何忘卻阿耶娘。……”〔32〕
《季布詩詠》通篇為七言韻文,52句。S.1156號寫本尾題云:“季布一卷 天福四年□四日記”。〔33〕高國藩先生認為,“它僅是‘一卷’只有五十二句短小的‘押座文’或‘緣起’之類專供藝人說唱的民間詞文。”〔34〕《季布詩詠》有兩個問題值得關注:其一,為何稱“詩詠”?從形式來說,《季布詩詠》和“詞文”非常相似,為何不稱“詞”“詞文”?第二個問題即王重民先生在《敦煌變文集》中提出的疑問,“按此詩明是詠張良事,不知前后題為何均題季布?”〔35〕高國藩先生以為“它所以只寫張良而不提季布,只在題目中標出,這是藝術的障眼法,是敦煌民間說唱藝人特地采取的藝術構思!都静荚娫仭穬(nèi)容就是以張良勸季布投降為軸心而展開。”〔36〕高國藩先生之言可備一說。還有一種可能,當時的講唱類似于今日的話劇換場,現(xiàn)存此文為當時講唱中的一段,也就是整個表演中的一場。雖然整個故事的中心人物是“季布”,講唱的是“季布”的故事,但是這一場講說的主角是張良。既然民間“說話”藝術《一枝花話》八個小時尚未畢場,那么季布故事也可能并非一日講完,一場一話,一話一題而已。從原文來看,“漢高皇帝詔得韓信于彭城,垓下作一陣,楚滅漢興。張良見韓信殺人較多。張良奏曰:‘臣且唱楚歌,散卻楚軍。’歌曰:……”這一場的內(nèi)容是講張良和季布的對峙,前一場的內(nèi)容或是韓信和季布的對峙。季布和韓信、張良的對峙故事在《西漢演義》第八十一回《楚霸王會垓大戰(zhàn)》、八十二回《張子房悲歌散楚》中皆有演繹。《西漢演義》,明代甄偉撰。雖然甄偉距唐時已遠,但是情節(jié)卻同《季布詩詠》吻合!段鳚h演義》將韓信和張良故事各置一回,推測當時民間講說可能也是各作一場分別講說。
從《西漢演義》來看,張良之歌并非針對季布,而是針對包含季布在內(nèi)的楚軍將士。因此,《季布詩詠》開篇的“歌”,不是楚歌,而是韻文提煉、歌唱張良和韓信的故事。“歌”完之后,接著是“詞”,為44句七言韻文。由此推測,原文當是以散文敘說,以韻文唱誦的韻散相間的文體。
其五,以S.2073號《廬山遠公話》為例。
S.2073號《廬山遠公話》,標題原有,通篇為韻散相間的說唱體,文中插入五言、七言的韻文。原文末尾有缺損,茲錄部分如下:
遠公既出長安,足下云生如壯士展臂,須臾之間,便至廬山。遠公亦也不歸舊寺,相去十里已來,于一峻嶺上,權時結(jié)一草庵。彼中結(jié)跏敷坐,便即重尋舊卷,再舉經(jīng)聲。荏苒之間,又經(jīng)數(shù)月,遠公忽望高原,乃援(喚)此上,其境峻峰鶴鳴,澗下龍吟,百谷千峰,例皆花發(fā)。地平長流之水,園開不朽之花,是如來修行之處。于是遠公正坐,入其三昧。然凈意澄心,思唯佛道,念浮生不久,想凡世而無堪,便將自性心王,造一法船,歸依上界。遠公造船,不用凡間料物,也不要諸般,自持無漏大乘,已為攬索,菩提般若,用作勾(拘)欄,金剛密跡,已為……(下缺) 開寶五年張長繼書記〔37〕
從原卷末尾來看,遠公從長安回到廬山,結(jié)草庵于峻嶺之上,結(jié)跏趺坐,誦經(jīng)修行。數(shù)月之后,入其三昧,以為浮生既短,不如歸依上界。于是,他以無漏大乘為攬索,以菩提般若為勾欄建造大法船,準備升天。惜文本不全,升天之事已缺,只是推測而已。據(jù)周紹良先生考證,元代流行的《廬山成道記》即《廬山遠公話》,元釋優(yōu)曇《廬山蓮宗寶鑒》卷四《辯遠祖成道事》批駁《成道記》有“七誑”,其六即“謂遠公乘彩船升兜率”!38〕因此,文本結(jié)尾殘缺的可能為遠公乘法船升兜率天之事。另外,徐俊先生在整理S.2165號敦煌寫本時發(fā)現(xiàn),《廬山遠公話》中的兩首詩另有一個抄本。S.2165號寫本存三首“別”的詩偈,前兩首見于《廬山遠公話》,第一首為遠公為崔相公講“身智二足”時所說,第二首詩為遠公入大內(nèi)講經(jīng)時見諸宮將字紙穢用茅廁時所說。第三首不見于該話本,但徐俊先生認為這三首詩都是抄自當時流行的《廬山遠公話》傳本。茲錄第三首“別”的詩偈如下:
諸幡動也室鐸鳴,空界唯聞浩浩聲。隊隊香云空里過,雙雙寶(窒)蓋滿空行。高低迥與須彌等,廣闊周圓耀日明。這日人人皆總見,此時個個發(fā)心堅!39〕
先生認為,《廬山遠公話》末尾缺損遠公乘船升天時的情景,而第三首詩歌內(nèi)容與此相合,可確認為《廬山遠公話》未抄部分的篇尾結(jié)詩。“《廬山遠公話》中原共有詩偈七首,都是作為故事人物遠公代言體詩的形式出現(xiàn)的,但這首詩卻是說話者的口吻,這正符合話本中篇尾結(jié)詩的特征。”〔40〕另外,S.2165號寫卷所錄13首詩歌中時代最晚的為五代詩僧居遁(835-923)之作,而S.2073號《廬山遠公話》抄本年代是宋開寶五年(972),時間上并無沖突。因此,S.2165號寫卷上的最后一首詩可能為《廬山遠公話》的插詞。
結(jié)語
綜上所述,說唱伎藝的表演形式多種多樣,如散說、韻誦、歌唱以及韻散相間的說唱形式等。文本形式也隨之多種多樣,如純散文文本、純韻文文本、曲子詞、白話詩以及韻散相間的講經(jīng)文、變文、話本等。同時,記錄者、傳抄者的素質(zhì)、需求、抄錄標準等因素也會影響文本的形式。抄錄標準不同,同樣內(nèi)容的說唱表演可能會流傳不同形式的文本。因此,現(xiàn)在可見的敦煌詩、曲子詞、佛曲、隱語、詞、歌、講經(jīng)文、押座文等韻文,有的為說唱文本中的插詞,既有既定插詞,也有擬定插詞。從插詞來說,韻文一旦進入說唱文本,它的內(nèi)容形式、審美風格、傳播途徑等便會受到說唱文本的制約。從說唱文本來說,插詞是文本詩化的表現(xiàn),是研究說唱文本和說唱伎藝的重要內(nèi)容。從體制結(jié)構、敘述方式、文體互動等角度說,插詞對說唱文學的發(fā)展流變產(chǎn)生了深遠的影響。系統(tǒng)輯錄、匯編與研究敦煌說唱文本中的插詞,可進一步拓展敦煌說唱文本的研究視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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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關期刊簡介:《劇本》是一本戲劇文學和戲劇藝術刊物。以發(fā)表優(yōu)秀劇本、總結(jié)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、培養(yǎng)青年劇作家、繁榮戲劇創(chuàng)作為宗旨?窃拕、戲曲、歌劇、電視優(yōu)秀劇本,發(fā)表劇本評論、劇作家研究、創(chuàng)作問題研究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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